小松掠影
李逵六 2009.03.31



第一次见到小松,在什么时候,已经记不清了,大约在20年前吧!但当时的情景分明还在眼前。有一天,他夹着一包东西,到北京外国语大学来看我。我有点诧异,打开包裹,里面有用枕巾包着的一块砚台和一封用毛笔写的信。信是由一位我熟悉的老同志写的,内容是请我帮忙为小松找一位经济担保人,小松想到德国留学。其时,他已经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,在深圳画广告赚了一点钱,想自费留学。德国教授也给他发了邀请信,让他尽快成行。但好事多磨,德国方面在他办理手续的前几天,提高了自保的标准,小松现有的马克不够了。他找我,想请我找德国人担保。我虽然有一些德国朋友,但每每提到经济担保,他们都感到为难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德国人很重视法律,凡是条约上写的,自己签了字的,都视为神圣,经济担保书上往往有一句话最为吓人,那就是:我以全部财产保证如何如何……

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”,我赶紧给德国朋友写信。那是通讯不便,往返一信,有时需要半个多月时间;等了一些日子,我只好跑到西单电信局去打长途,说明事情紧急。不久,担保书居然来了,小松居然去了德国,而且居然在柏林艺术大学成了大师班学生。

小松全身充满了故事。他投考中央工艺美术学院,也属偶然。他将生在动乱时代,从小顽皮好动,无心学习。他母亲为了让他心静下来,想了好多办法,让他跳“忠”子舞,让他学唱“样板戏”,都没有见效。后来他母亲请了一位老先生,教他写毛笔字,没过几天,大有长进。老先生说他很有悟性。就这样,一路向艺术方向发展,上了艺术院校。

他踏上德国土地,也颇具故事性。1990年10月2日,他背着行囊,口袋里揣着几百马克,从东柏林入境。几个小时后,1990年10月3日,当他正想去西柏林时,柏林墙倒了。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跨过柏林墙的瓦砾,寻觅着另一种生活。

他在德国这十几年,我去看过他多次。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人相见是在柏林库当姆大街广场,说来令人百感交集。在德国,学生的生活本来就十分清苦,对中国学生来说尤其如此。小松一边学习,一边靠画人像为生。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们,一排排坐在马扎或小凳上,随时招揽过往行人。两德统一前,中国画家在广场占半壁江山,还好过些。统一后,俄国和东欧的画家如潮水般涌入柏林。“僧多粥少”,必然形成了竞争态势。为了有一席之地,夜里就要在广场上占位置,无论春夏秋冬,天天如此。起先是暗地里较劲,后来演变成了武斗,惊动了德国警察。警察也不分孰是孰非,再说参加武斗者操着各国语言,更让德国警察糊涂。于是来个“各打五十大板”,警告了事。不过,在这段日子里,小松也走了一段“桃花运”。有一个德国女高中生,大概是看上了他,天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,来看他作画。以后除了看画,还给小松带了午饭。久而久之,大概产生了爱情。

以后我每次去德国,总要抽空去看他,他每次安排我住在他的家中,因为德国的旅馆奇贵无比。住在他家也十分简单,在他画室的地上铺上一块厚垫子,再有一个枕头,一床被子就可以了。吃饭也简单,有两次印象特别深刻。一个傍晚,我到了他家,他说:“你等等,我钓鱼给你吃。”我有些奇怪,钓鱼那么容易?想钓就能钓到?大概一小时后,他风风火火回来了,手里提了一桶活鱼。德国人出了汉堡一带以外,其他地方的人很少吃活鱼。因此河里的鱼一条条长得憨厚老实,容易上钩。另一次,不是去钓鱼,我们一起去柏林望湖(Wansee)割野韭菜。望湖周围遍地长着生嫩的野韭菜,其实不必用刀,用手一掐就能掐下一大把。回家后,他做了韭菜烧饼,我们几个德国朋友,饱餐了一顿。

还有几次是匆匆相遇的,差不多都同画展、画家访问有关。我知道,他除了教书、绘画、搞设计外,还尽其所能,做一些中德文化交流上的事。另外,我还知道,他结婚了。太太是一位日本人,在德国学钢琴。据说,老丈人起初不很赞成,认为小松是一个穷画家,怕婚后养不起自己的女儿。后来见到了小松本人,又见到了小松的画,喜出望外,便欣然同意了。其实同意不同意,也无所谓了,因为爱情的“后果”,已经快要成熟了。

2003年,小松回到中国,在浙江大学任设计系主任、教授。他到浙大没多久,就颇有名气,原因是他的穿着十分另类,头上戴着巴拿马礼帽,帽子后面露出一根细细的辫子,很像老鼠的尾巴;有时候还穿着一件“佐罗”式的披肩,学生们笑称他“小辫子教授”。另一个原因,是他同学生的关系好,他被评为先进教师,上台领奖时,笑声四起,掌声雷动。

2005年去签约使我们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。杭州的三尚艺术,在武夷山搞了一次大型的“意象武夷”活动,邀请了中国和中国台湾近50名、以及10名德国表现主义画家、艺术评论家在武夷山开展论坛、讲座、创作活动。小松帮助三尚艺术挑选了10多名德文翻译,每一个德国画家配一名翻译,跟前跟后,如同书童。三尚本来想请小松同时兼做大会翻译,小松感到力不从心,大会开幕前几天打电话给我,让我去武夷上一趟,做几次大会翻译。我只得从命。在武夷山我翻译报告会、讨论会时,小松坐在我后面,告诉我艺术专有名词的译法,晚上我们一起坐在壁炉前,饮酒聊天。其时他负责往壁炉里添柴,我负责口头翻译,天天如此。小松向德国人介绍我时,一会儿说我是他的老师,一会儿又说我是他的爸爸。德国人开始时信以为真,还连连说:真有点像。这样充满情绪的交流活动进行了10天。临别时,我亲眼见到,德国老画家们各个泪流满面,不忍离去。

两年前,小松在上海办了一个名为“返”的展览,展出的都是他的新作品。他把油彩涂在金属板上,利用中文字造型,形成文字浮雕效果;并且在金属板上穿凿孔洞,让人透视。在这次展览会上,他又热闹了一场。本来他想请一些美女,穿上泳装,立在苏州河里,形成造型效果。后来大概是顾及“有碍观瞻”,取消了初衷,改为放无数绿色塑料洗脸盆于河中,任其漂流,说是为了“保护环境”,弄得当地警察哭笑不得。小松是不会循规蹈矩的,他摇寻求精神上的自由,寻求一个又一个新的开端。

小松艺术上的事,我不懂,不好评论。但我知道,他是勤奋的。在柏林办展览时,他自制卡纸,做得又快又好。在杭州他作画时,满手、满身油彩,形同漆工。而且我还直接听到了许多艺术家对他作品的评价。

小松的老师博埃斯说:王小松不按程序作画。他的感觉、渴望、期望和预感,在他的画中变换着。他是在画自己的灵魂。

德国艺术评论家罗狄克说:他的作品生动而有触感。画面上的单色主题可以归于西方绘画的影响,但又明显表现出以完全现代方式联系到中国的文化和文明遗产。

中国艺术评论家尚辉说:王小松的作品具有理性主义的色彩,而且追求这种理性的缜密性。他不厌其烦地在画面上重复这些裂纹,既是现实世界的观察印象,也是生命体验的某种记忆。

2007年秋在德国吕贝克市举办的中德当代艺术家作品巡回展上,我同一位德国艺术家谈到展览会上的作品时,他说,创意是艺术的灵魂。说着他让我一起去看两幅作品。一幅是勃依斯伯爵的《自然的抒情诗》。勃依斯用棉絮作为云雾,又以云雾表示对不存在的理解,使这幅风景画产生变幻莫测的感觉、令人惊奇的诗情和特别的魔力。另一幅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王小松的金属板油画《反思》。这位艺术家指着画说:这就是创意!我听了他的议论,在小松的画前面又看了许久。后来听说,小松在展览上展出三幅画全部被一位德国医生买下了。

这几年我同小松见面的机会不多,也不知道他混的怎样?但我心里明白,他是好人,好人会一生平安的。阿弥陀佛!
 
 
李逵六  资深翻译家 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博士生导师